三角恋的债,高杠杆的瘾,现金贷的毒...

墨有鱼迟到了近两个小时,快下午五点才出现。我给他点的咖啡早凉了。在我对面坐下来,他猛灌一口咖啡,张口第一句话是:“我出轨了。”

我从2015年8月开始跟墨有鱼的故事(点此查看此前的报道),那时他在一家现货平台做分析师,交易标的包括黄金、白银、原油、外汇等。现货电子盘是一个灰色的交易行业,平台跟客户对赌,行情迟滞,关键时刻系统“故障”,分析师误导,都不算新鲜事。那些幻想一夜暴富,又对行业知之甚少的人,前仆后继地被“收割”。

墨有鱼职业技术学校肄业,手上只有一张初中毕业证。他从经纪人做起,做到分析师,主要负责为客户提供一些投资分析的专业意见。比如中美贸易战、金正恩板门店会见文在寅、美国轰炸叙利亚,这些新闻事件对外汇、原油、黄金走势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?分析师得谙熟分析套路。专不专业其实没那么重要,能让外行人看起来很专业就行。在部分平台,分析师的角色甚至是帮助平台下套,比如喊反单,小赚劝客户跑,亏钱劝客户扛,客户懊恼时给他们做心理按摩。

因为工作习惯延续,国事天下事,墨有鱼都很关心。交易门出书前我回访墨有鱼,恰逢南海仲裁案的前夜,他正对国家境遇感到忧心。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,美国、俄罗斯、日本、菲律宾,没有一个和气的。

那一阵,墨有鱼把微信头像换成了五星红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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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年下来,墨有鱼的工作断断续续。这个行业,新开公司是老板们的常规套路。发生纠纷、名声不好,或者被监管严格排查时,老板们就换个名字另起炉灶,其它的外甥打灯笼——照旧。墨有鱼对其中的套路已经比较清楚。想钱想得急时,他渴望自己也有机会开家公司收割韭菜。工作中他又常常陷入道德困境,做起“帮凶”来感到手软。

2015年公司决定关闭,墨有鱼留到最后做扫尾工作,“客户就是怎么弄‘死’为原则”。他说,这个行业有句黑话:把客户拖出来杀一遍,放点血。

后来墨有鱼跟随前老板做邮票。现货名声不好,拉客越来越困难,他们就先建股票群。大家熟络到一定程度,就向群友推荐“比股票更好的投资”,比如邮票。墨有鱼说,这些品种基本上都被庄家掌控,有时候不同平台,同一品种的行情走势都不一样。

邮票没什么基本面好分析的,墨有鱼就分析技术面,跟客户分析庄家的想法,要大家钱少放点,仓位分开。其实庄家什么想法,墨有鱼也只是猜,“尽量往好的方面讲”。

就这么个浑水鱼塘,墨有鱼进进出出,扎不下根,似乎也离不开。业务员、分析师的工作本质上都一样,把客户吸引过来,慢慢养“肥”,让客户不断入金。最后客户都亏了钱,成为朋友的一个都没有。

吊诡的是,身在其中的墨有鱼,自己也深深地爱上了这个高杠杆游戏。他做外汇,每次攒下几千万把块钱就入金赌一把。大多数时候都肉包子打狗,爆仓结束。

最多的一次,墨有鱼几千块钱做到23万,最后还是爆掉了。他的逻辑是,能从1万做到5万,就能从5万到10万,而且越往后难度越小。但高杠杆的另一面就是,只要你仍然在市场里面“赌”,就有一朝清零的可能性。

墨有鱼承认自己“有点赌徒的感觉”。他有点不切实际,有点异想天开。他想过变身正规军,进证券、期货行业,或者私募队伍。某种程度上他又看不上这些正规军,因为他们“股灾后一样亏钱”。

他考过一次证券从业资格证,一门都没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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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现货平台上班,墨有鱼也算是做金融、做投资的办公室白领了。至少他自己是这样想的。他每天西装革履,花起钱来大大方方,尤其是回到老家的时候。

墨有鱼打小比较听话,一起长大的堂哥堂弟,似乎都调皮捣蛋的。虽然没上大学,但墨有鱼只短暂地在义乌做了一阵流水线工作,之后就是在“公司”上班,“不像他们东漂西晃的”。家人对墨有鱼一直期望很高。

虚荣心驱使,墨有鱼在亲戚间暗自攀比。

三年前,墨有鱼在老家给岳父张罗生日宴,大几千块钱花出去,场面热热闹闹的,大家都很有面子。那时他刚办了第一张信用卡,信用额度10000元。

给岳父张罗生日宴的钱,是他信用卡套现得来的。

炒外汇偶尔亏点钱,生活上的开销刹不住车。几个月后墨有鱼发现东拼西凑仍然还不上信用卡,就去办了新的信用卡。

申请第五张信用卡遇到障碍时,现金贷又为墨有鱼开启了一条超前消费的通道。

现金贷平台申请借款非常便捷,填写准确的身份证信息,留下电话、住址等,两个工作日之内钱就到账了,最快的还有宣称两分钟即可放款的。这些平台贷款额度通常不高,几百、几千元不等,而且期限很短,一两个月,一两周。

尽管利息通常很高,但现金贷对低收入人群和学生还是很有吸引力。一位从事现金贷导流服务的业内人士说,借款的便捷会刺激这个低收入群体提前消费的欲望,但利息对他们来说其实是难以承受之重。所以他们经常会借多家平台滚动还债,越滚欠债越多。有人直呼现金贷就是毒药。

一个平台借千儿八百的,简单填填资料钱就到账了。墨有鱼越填越顺手。

2017年春夏之交我见到墨有鱼时,他早已不在做邮票的公司上班。因为提成分歧,公司的代理权限被上一级掐掉了。那天他穿着小西装,看起来非常体面。

那几天,墨有鱼正到处拜访自己之前接触过的朋友、客户,跑小额贷款公司。他想找人出资开工作室炒外汇,或者从小贷公司申请点贷款。他急需要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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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在成都市中心的一条老街边,墨有鱼有些恍惚。因为爆仓太过平常,他不是很清晰自己怎么一步步越陷越深的。他稀里哗啦借了34家现金贷平台的钱,加上信用卡负债达十多万。到还款日那几天各个平台短信催收,忙得不亦乐乎。

 

成都玉林路的小酒馆

墨有鱼不是一个家底殷实的90后。父亲是蓝领工人,母亲是全职太太,带完儿女带孙娃。墨有鱼结婚较早,老婆孩子在老家,自己在成都上班。太太阮阮一直不赞成他炒外汇,甚至多次劝他换行。

阮阮跟墨有鱼对待风险时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极端。阮阮做外卖生意,推着手推车挣辛苦钱,她喜欢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地过日子。墨有鱼不想提前“投降”,他想闯闯。

你可以想象这对年轻的夫妻坐在床头,阮阮盘算的是最近什么菜比较受欢迎,今天又赚了几十几百元,墨有鱼的理想是赚够3000万,尽管他手机上可能正响起催款短信。

某些时候墨有鱼甚至会想,是不是阮阮的谨小慎微,限制了他的发挥。他刚工作时交过一个女朋友,是那种“只要你对他好,抢银行我也跟你去”的类型。

“如果我当初跟这个女孩子在一起了,今天会是这样吗?”这个问题没有答案,但墨有鱼不时会想起。

当然这种想法,也就我可以听听。墨有鱼没跟第二个人讲过。因为他知道在得到许可写下这个故事前,我不会跟任何人公开这些信息。

墨有鱼得做好保密工作,不管是债务,还是这些小心思。阮阮已经怀了二胎,孕检中NT检查超标,正等着几个月后做羊水穿刺,他不想在孕期刺激太太。

十多万的债务,天还没塌下来。墨有鱼想过,如果就此改弦更张,老老实实去挣钱还债,还是有办法还上。不过他得做个选择:是断了挣快钱的念想,还是继续赌下去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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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次听到墨有鱼的消息是去年11月的一个深夜,当时我正在上海出差,猫在酒店整理采访笔记。

“能不能借我点钱!或者帮我介绍个渠道。”墨有鱼在微信上问我。他们家老二马上要出生,第二天老婆要住院。跟我说话前几分钟,墨有鱼爆仓亏掉原本准备给老婆的住院费,一下子着急了。

做外汇以来,墨有鱼爆仓太多次,那是记忆最深刻的一次。他账户上本来还有一万多块钱,想做最后一笔,就出金转给老婆办入院手续。

NT检查超标后,各种繁复的孕期检查接踵而至。墨有鱼没有工作,炒外汇继续亏钱,负债越积越多,到这时候已经接近30万,各种现金贷平台也已经借无可借。

做交易门的采访以来,我有过几次情绪被冲击的经历。一次是在北京采访杨春(点此查看此前的报道)。头一天我采访从伦敦回来的外汇交易员刘夏,在金融街的五星级酒店跟她喝咖啡聊天。第二天采访杨春,我提出去他的住处看看。在一个不到6平米的暗隔房间,我们两个大男人并坐床沿聊股指吧和他北漂的故事。

我没有借钱给墨有鱼。我想了很多理由安慰自己。比如作为一个记录者,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干预故事的发展。

最终,墨有鱼跟一位前同事借了1500元,找一位堂哥借了2000元,加上阮阮手上几千块钱,凑够了住院费。但想到这件事,我至今依然五味杂陈。恰如曾任《华盛顿邮报杂志》专栏作家的沃尔特·哈林顿(Walt Harrington)所说:“我们确实对我们的采访对象有所亏欠。”

今年3月底,我跟墨有鱼约在成都南门一家咖啡馆见面。因为他突然告诉我,我们前面聊那么多需要保密的内容,现在不必在藏着掖着了。

临见面,他却戏剧性地迟到了近两个小时。“说来你都不信,这种情景只有电视剧里面才有。”咽下咖啡,墨有鱼继续说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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墨有鱼跟太太长期分居,在成都待着炒外汇,不断亏钱。去年底,负债的事情终于纸包不住火,他只得跟家里“坦白”自己亏了钱。

加个引号,是因为他并没有说出全部实情。他跟父母说亏了几万块钱,跟太太说亏了十多万,事实上那时候他的负债已经超过30万。这些负债包括信用卡套现、现金贷平台借款、亲友借款。

家人要墨有鱼转行,老老实实找个事情做。

孩子满月不久,墨有鱼拿着跟阮阮的结婚证到老家的信用社办了5万块钱的贷款,还掉一些利息高的小额现金贷,回到成都跑外卖。

送外卖一个月能挣四五千,但钱还是不够用,墨有鱼也不能吃苦。跑了个把月,他又炒外汇去了。

没过多久,墨有鱼阴差阳错认识了素昧平生的T。出于保护隐私的缘故,先隐去他们认识的过程不表。

T已婚,在成都一个服装批发摊位打工,跟老公关系不好,也是长期两地分居。T每天很早上班,但经常中午过后就没事了。他们一开始只是聊聊各自的工作和境遇,一来二去慢慢熟悉,暗生情愫。

墨有鱼出轨了。

大年三十的晚上,阮阮看墨有鱼一直耍手机,一把抢过来,恰好看见他跟T聊天。事情就此败露。

墨有鱼说,阮阮很强势,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。两人闹得天翻地覆,过完年就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。年后墨有鱼回到成都,在南门重新租了房子。这回阮阮又不干了,她担心墨有鱼回到成都,必然跟旧情人在一起,所以带着几个月大的女儿又跟了过来。

这天墨有鱼本来是出门接受我采访,他又悄悄跟T汇报了自己的方位,准备约在附近见面。出门前,T打电话过去,被阮阮接到。

这就是墨有鱼迟到的原因。我们在咖啡馆聊天,阮阮拿着墨有鱼的电话在外面堵T。墨有鱼一边讲过去几个月的情况,一边在担心阮阮撞上T,会发生什么不堪设想的事情。“她特别生气的时候说,我要把你们两个都杀了。”墨有鱼一脸无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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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下的墨有鱼,三角恋的债,高杠杆的瘾,现金贷的毒,三座大山一肩扛。他生活真的是乱麻里掺猪毛——一团糟。每天睁开眼睛,让墨有鱼脑门嗡嗡作响就是不断扩大的债务,阮阮和T的“夹击”,还有他期待产生奇迹的外汇交易。

2017年12月,监管当局严令整顿“现金贷”业务,要求现金贷平台综合利率在36%以下。现金贷本来就是靠高息覆盖坏账,整顿措施迫使很多公司转型。“有的公司放款率立马下降90%,裁员超过70%。”前述业内人士透露。

对墨有鱼来说,继续从现金贷平台获取贷款这条路几乎就断了。

目前墨有鱼刷爆了4张信用卡,欠老家信用社5万元贷款,加上8个现金贷平台和亲友处的借款,他一共负债40余万。他最近又找了个外汇平台做指导老师,就是我们前面介绍过那种招聘外汇交易员的模式,揽客到平台交易。他仍然不断倒腾,争取拿到一些本金炒外汇。赚了,就还点利息,亏了,就继续想办法借新债。

走到今天,一切如梦方醒,似幻似真。墨有鱼自我剖析说,一开始只是虚荣,想要更多的物质满足。亲戚间攀比来攀比去。“大家对我的期望是最高的,但实际情况我是最糟的。”在他眼里不过是东晃西晃的堂哥,如今在成都也是几套房子。

墨有鱼迫切地想赚钱,想走捷径,却栽进自己一知半解的行业不能自拔。在高杠杆的深坑边,他又被现金贷踢了一脚。“钱太好借了。”

他在麻木和恐惧间摇摆,任时间流逝,债台高筑。

“是我自己钻牛角尖,把这条路走死了。”墨有鱼说。濒临崩溃的时候他对自己喊: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!

不过坦白地说,一旦现金贷全面逾期,或者阮阮和T做出什么过激行为,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会怎么对待自己。谈到这些,墨有鱼不停地抠自己的鼻头。

坐立不安、烦躁的时候,墨有鱼就觉得鼻子痒。他都快把自己抠成酒糟鼻了。

算上信用卡的分期还款和现金贷的利息,墨有鱼每个月需要近三万块钱才能让这一切正常滚动。现金贷一旦逾期,法院传票传它的好了,资产冻结和处置也不用担心,他名下没有任何资产。但催债电话和短信会轰炸他通讯录上的联系人,甚至骚扰到他新入职的公司。跟家里“坦白”前,这个局面已经预演过一次。他在某现金贷平台借1000块钱,逾期一天,电话打到了他父母、岳父母,和一个前同事那里。前同事怒不可遏。

如果跟阮阮分开,墨有鱼每个月还需要为两个孩子支付5000元的赡养费。离婚协议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。

墨有鱼说,自己有三条路可以走:暴得一大笔钱,把账都还了;继续做交易,勉强维持,期待有一天有个好结果;一无所有,过着躲朋友躲亲戚躲债的日子。

他还是那个对自己的交易充满自信,喜欢异想天开的人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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